往常,每当人们信步于定海老街,观赏那由一色石板街路、一色麟次栉比的二层木楼组合而成的古街风貌时,总被那介于街楼而立的一堵堵拱门高墙所吸引。不知底里的游客都会不约而同地向当地人询问:“这是什么墙?”“这是防火墙,又叫封火墙。”“什么时侯造的? ”有的说数百年了,有的说与古街楼宇同龄,说法不尽一致。
为什么要造这防火墙呢?游客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老人们说,光绪年间,一场大火烧掉了古城的一半;为了防火,邑人便建造了这些“防火墙”。追问其详,谁也说不明白,毕竟这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市档案馆有关于定海老街修封火墙的石碑记载。在市档案馆小花园内紧靠南墙有一片翠绿的小竹林,穿过密匝修长的幽篁,看到了这深藏“闺阁”的碑刻。轻轻抹去石碑上的一层薄薄的青苔,篆书“公墙碑记”四个大字蓦然跃入眼帘。 “哦,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定海公墙记’! ”
眼前这座暗红色的高208㎝、宽70㎝、厚18㎝的古碑,其上镌刻着《公墙碑记》。石碑的文字缓缓地向人们敞开了尘封了一百多年的记忆,悠悠地数说起光绪十七年(1891)五月到七月间所发生的一段令定海人难忘的历史:
光绪十七年正月初二日,也就是新年的第二天,定海城居民仍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夜幕降临,天寒地冻,北风凛冽。地处海边的定海城,或许因空气潮湿的原因,显得格外的冷。除少数人家的孩子还在街上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外,沿街大多店铺与住户都已打烊上了排门,早早地点上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亲朋好友相聚一处,把酒对饮,畅说着春节的见闻;而老人与小孩或许是因为天冷,早早地钻进了暖暖的被窝,渐渐进入梦乡。迷糊中,那如万花筒般的奇异怪梦与梦魇交织闪忽在眼前,分不清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还是真实的情景:挂红结彩的店肆门前,爆竹声声,火花点点,似乎是白天的闹猛景象又呈现于眼前,又似乎是一顶顶披红大轿迎面而来,又吹喇叭,又放炮,像是那张三李四家的媳妇进了门。忽然,大街小巷又听见人呼犬吠高锣声,继而是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好似“红毛”鬼子闯进了城……突然间,大人惊呼,小孩惊哭,只见门外火光冲天,浓烈的烟雾迎面扑来,“噼噼啪啪”干柴烈火燃烧发出的声响不绝于耳。 “啊!着火了!着火了!城隍庙附近的豆腐店起火了!”大街小巷像是炸了锅似的,人们喊着,惊叫着,顾不得披棉衣,来不及收拾细软,纷纷抱孩子、搀老人,像没头苍蝇似地满街奔跑。 “救火啊!救火啊!”清醒者大声疾呼。猛然想起自家的房子将毁于一旦,大家急回头,寻水救火。整个大街难得见一口井,光凭家里的半缸水,又怎能救得了火!满街烟火弥漫,火焰犹若传说中的火龙,窜上窜下,吞噬着幢幢楼宇,翻腾的热浪把人们逼得步步后退,人们眼睁睁地望着那几代人建造的楼宇被大火吞没,一排排木楼散了架似地轰然扑地。
当夜,“北风甚大”,火势乘风发飚,中大街一片火海。城隍庙附近的定海直隶厅署内,厅同知黄公海珊树藩正聚精会神地披阅文案,听报中大街火警,呼地一声立起身。人命关天,火警就是圣令!黄公大步流星奔出衙门,亲率公差兵弁奔向火灾现场。 《定海公墙记》记载的“光绪辛卯春二月,民房失慎,成灾□□;□公海珊率夫役,会兵弁,竭力捍御”就是上述所说那件事。
此时,大火逞凶,北风助威,谁顾你黎民百姓之苦楚,那管你厅尊火海亲赴!这或许是火神故意在考验古城的御灾能力,定海不是“向无公墙”吗!没有公墙,木筑楼宇何以御灾?这是火神对定海居民的警示!又抑是老天爷在验测黄公的官德如何。
黄公海珊,官名树藩,海珊其字。黄树藩自光绪十年履任定海厅同知已有七个春秋。这七年,他为官清正,爱民如子,政声播扬,深为邑民交口称赞:光绪十一年,他承前贤之志,主持续修并玉成《定海厅志》;十二年,普陀山僧与法兰西洋人天主教发生争地纠纷,他一身正气,维护国权,断然拒绝了洋人无理要求;十二年,他关心教化,拨资解决景行书院办学困难;十七年,为诚求堂(旧名育婴堂)复建,他毅然以筹捐为己任。眼前的这场火灾,其实又是对黄公为民的一个考验。
老百姓不是对这位厅尊的治绩赞不绝口吗?那么好吧,看你这位清天大老爷如何整治这场火灾!
黄公到底是经过数十年历练的廉吏,在这场大灾面前,他镇定自若,毫不含糊。他急令定海各衙门部分人员原地留守,严阵以防,不准有任何闪失;同时抽调一部赶赴火灾现场。因为他知道,倘若军地各衙门一旦毁于大火,今后修复不但会加重百姓负担,还会给捉襟见肘的清廷增加压力,最终以玩忽职守问罪;身家获罪事小,但牵连诸属官与百姓可不是小事。 “火速救火,全力以赴。违令者严惩不贷! ”部署令下,便亲临现场指挥,组织衙门剩余厅员与兵弁分头灭火,还从各处调用了六架水龙上阵。
北风呼啸,烟火漫天,乒乒乓乓震天响,定海古城不啻一场战争场面!辛卯大火,从正月初二的晚上一直烧到次日清晨,而黄公与全城军民亦整整地在火海中奋战了一整夜。“六条水龙,有三架化为劫灰!”黄公与众官兵、百姓面目蒙灰,须发枯焦,衣不连片,全然是从灰缸里爬出来似的。虽然黄公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灾情仍十分严重。 《公墙碑记》载:“公海珊率夫役,会兵弁,竭力捍御;而闤闠鳞比,此熄彼然(燃),燎原之势难以补救。 ”《申报》写道:“大火毁去全城约三分之一,二千余户灾民失去了居所。 ”《申报》还说:“状元桥东西两岸焚毁殆尽,东至东门东井头,南至解元桥,西北至横堂弄,共焚去店铺二千余家,连门面住房共四五千间。幸各衙署得保无恙,至老太保庙亦被焚毁。 ”古城毁三分之一,居民遭受劫难。据一位传教士函报:“顷刻之间毁去全城约三分之一,且有二千余户无屋可在,转徙于冰雪窖中”,“大约有万人流离失所,目下计城中民人三分之一衣食全无。 ”“查舟山一带,两次旱灾,山芋及番芋二物皆致歉收,小民已不聊生,今又突遭此灾,真是苦上加苦矣。 ”这就是当年古城劫后的一片惨景。
目睹惨象,厅尊黄公老泪纵横;声闻定海火患,江浙人民震撼。江浙沪舆论界连篇累牍,大声呼吁:“愿广大善士,恻隐为怀,广发慈悲,急筹抚恤,推食解衣,全活民命!”“救救定海难民”之声,传遍了大江南北。
接济万民之众,修复数千住房,可不是一个小数。好在各地善士纷纷伸出了救援之手,上至行省大吏,下至普通庶民,无不捐资献衣,购米远送。
至于黄公海珊,更有一番善心盛德与深谋远虑:一是“火既灭,即出俸钱抚灾民”;二是及时上报灾情,以求上官悯黎民之苦,救万民之难;三是析灾因,谋远计,议建公墙,防患于未然。这三条中,既体现了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的善心盛德,又说明了这位官老爷确实有远见之明。清代官员的俸禄不高,黄公既是“出俸禄抚灾民”,当是倾囊捐献,这无疑是定海历史上的以缪燧为典型代表的清官廉吏的美德弘扬。实事求是地上报灾情,并不排除万民自救和寻求社会援助。 《公墙碑记》称“中丞崧公”的时任浙江巡抚叶赫崧骏与《公墙碑记》称“观察吴”的宁波关道道员吴福茨三番五次捐资拨款、实地勘察灾情,这既反映了大吏的恤民之德,又从另一角度反映了黄公海珊的据实禀报的实效。谎报灾情,中饱私囊,历来是地方贪官的卑劣行径;隐瞒灾情,不顾灾民死活,化大为小,化小为无,亦是历代“日日做那升官梦”的奸诈昏庸官吏的丑行。黄公不是这样的官!黄公议筑公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通过调查研究,详加分析,“召诸父老”,广泛征求群众意见,而形成的“捍灾卫难”之策。中丞崧公与观察吴公所以大力支持黄公,“并成黄公之志,保我桑梓”,就在于出于对黄公的至深了解与充分信任。支持的力度,决定于信任度!一旦失去信任,支持的力度亦自然会减弱,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上峰拨款及时到达,四方援助源源而来,筑墙之役逾月而成。黄公有善政有盛德,这就是我们通过《公墙碑记》文字所得出的结论。
笔者默默地听着档案局同志的介绍,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这块石碑,而后写下了两段文字:
“公墙碑,底色将军红,质地坚硬,平面平滑,字痕深刻;字体仿宋,雄健圆润。碑文全文大约859字,由定海皋泄人、清光绪十六年即1890年进士王修植撰写于光绪十七年七月,邑人庠生武联达书。碑文详细介绍了定海公墙建造的一段历史,诉说了一百多年前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火焚毁了古城三分之一民房的惨景,赞扬了黄海珊先生率军民灭火救灾、重建家园的事迹,记载了为安抚灾民、修建公墙而捐资的上从浙省巡抚叶赫崧骏、下至耆旧善士之善举,并备列名录、捐资数、工期、公墙八堵之数。纪公墙之建筑,述黄公之盛德,亦不忘善士之善举。为恤民救灾和筑建定海公墙的诸善士,他们是丁松生、施少钦、施志仙、王克明等,还有董其事与从中参与工程的建设的,如林感亭、高柳堂、孙雪湖、陈怀之、武新余、朱萃夫、许召庐、金壬口、口捷三、白复三、陈晓雯、郑莲溪等市上诸君。 ”(按:这些善士基本上都是在外经商与任官的定海人。 )
“篁竹竿竿拥古碑,百年悠悠话沧桑。公墙碑记诉哪桩?辛卯无情火连城。二千余户宇化烬,流离失所万民哀。清官殷殷恤民情,善士频频送温馨。官民一心建家园,万木同春古城新。翰林挥毫洒墨翰,一曲廉吏爱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