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老宅,那是“官方”的叫法。在我们长白民间,它是“厅里”。老宅是个四合院的构造,当中那块被正房和东西厢房围起来的院子,先人们管它叫“厅”。族里或村里有什么大事,为首的就会召集一帮人在那里商量,像个议事厅的样子。这个厅,在我小时候,还是空荡荡的,青石板的地,站在廊檐下看去,有点森森然。而现在,那个厅里,加盖了房子,满满当当的。这个现象,也不独长白才有,据说有很多老房子的院子,都被这样“改造”了。于是,“厅”已不复存在。
关于这个老宅,有一段颇有意思的传说。王家的祖上,出过一位秀才,据说文采甚是了得,且出手很快。那年,他去考进士,早早就把文章做好了,早早退场。就在这退场的当儿,他看到一个朋友眉头紧锁,正在为某字某句发愁,那个时候的监考,估计比较宽松,他就走近那位朋友,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命运弄人,放榜时,被帮的那位仁兄倒中了,我们的王家秀才却名落孙山。那位仁兄是个有情义的人,也赏识王家秀才的才华,放官之后,就提议王家秀才随他一起也去做官,而古法不人道,说是当官不能随带家属(据此推想,可能是去做他的幕僚吧),王家秀才就不肯去,说是在岛上家有薄产,也可度日,不想远游了。那是场面上的话。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却是秀才娘子十分美貌,秀才不肯离她远去。于是,那位仁兄就送来一笔钱财,助王家秀才盖了这轩昂宅子。此后,王家发枝散叶,人丁兴旺。所以,几代之后,如今王家老宅左右,还有两处宅子,也是王家的产业,这三处宅子,门楣庄严,窗台玲珑,瓦上的重重青苔,芊芊碧草,无不在诉说曾经有过的发达和繁华,如今,虽已是平常人家的居所,那气度,依稀仿佛,还在那里。
不知道是秀才的后人痛惜祖先不该如此贪恋小家呢,还是乱世中机会纷纭,王家的后人,纷纷离开长白岛去闯世界,多数去的是上海。王家的老宅中,有一处是王庆太公的。他在上海入了青帮,于是将一帮乡亲带到上海做各种营生,通过他,村里许多男人去撑“蓝烟筒”船,我的爷爷杨阿友,也是其中一个。这个“蓝烟筒”,一是英国一个航运公司的名称,二是美国太平洋第七舰队的轮船的形象。我的爷爷是为后者服务,战事平息,他也留在美国,后半生因偏瘫在疗养院度过,孤独了却一生。我的少年记忆里,知道有外汇经常汇来,有华侨劵可用,奶奶也会去参加侨眷会议。我们这样的人家,在岛上还有很多。长白岛素以华侨多而著称,乡里因此而有做一下“华侨文化”的意思。追根溯源,把一众岛民带到上海滩的王庆太公,大概也是这“文化”中不得不提的一笔。
村里的老人,你若去问他,“斯的克”是什么啊,他会告诉你那是拐杖。那么皮“扣贴”呢?就是皮夹克啊。小时候,奶奶训我的时候会说:“荷落赛姆这眼眼东西,你怎么就弄不清爽呢? ”这个“荷落赛姆”也就是洋泾浜英语“ALL SAME”。由此可见,在我的爷爷奶奶辈中,洋泾浜英语是流行的。这,大概也是“华侨”文化的一个佐证吧。我的英语老师王大毛,也是王家的后人,住在王家的宅子里,他去过印度,会说正宗的英语,文革时候,被打倒的他边搓草绳边教我们小孩儿英语,我们哪会认真学啊。直到上了初中,我才认真跟着王老师学起来,也才会好奇老师居然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可惜,老师已经作古,如今,每每路过王家宅子,总是想起老师的音容笑貌,恍若隔世。
王家老宅,在我这个长白土著的眼里,它不仅仅是木与石的建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