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祖望认为,张煌言所以成为天地间的“伟人”,是因为有着勇往直前、理直气壮的“正气”在支撑着他。全祖望说:“天地间伟人,当不容以常例论耶!当是时,以蛎滩鳌背为金汤,以鲛人蜑户为丁口,风帆浪楫,穷饿零丁,而司隶威仪一线未绝,遗臣故吏相与唱和。与其间,其遇虽穷,其气自壮,斯其所以,为时在之所不能囿耶! ”
当时的情景是,以山海为城作抵御,以渔人、流民为依靠,战局的动荡,风浪的击打,使鲁王小朝廷的君臣们处于风雨飘零之中。但只要复明尚存一丝希望,境遇尽管穷困,但仍正气浩然,其势不减当初。尔时,身历其境的黄宗羲是这样记述的:“上自浙河失守以后,虽复郡邑,而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陆处者,惟舟山二年耳。海泊中,最苦于水,侵晨洗沐不过一盏。舱大周身,穴而下,两人侧卧,仍盖。所下之穴,无异处于棺中也。御舟稍大,名河船,其顶即为朝房,诸臣议事在焉。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橘火,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有天下者,以兹亡国之惨,图之殿壁,可以得师矣。 ”
这就是说,亡命海上的鲁王,船即是朝廷的宫殿,此时已没有一块陆地可以据守。稍大一点的是鲁王住的船,顶层就是大臣们议事的朝房,小一点的船就是黄宗羲等大臣们住的,船舱只有周身那么大,上上下下只能像穿洞穴时那样弯着身子。睡觉时须两人侧着身子才行,盖上盖子,与躺在棺材里没啥两样。西坠的太阳,呼啸的狂浪,荒芜人烟的小岛,不时露头的礁石,船只散布在海面上,如同随风飘零的败絮。这就是“衣冠聚谈”的君臣们所面临的景象,处境十分悲凉。
但尽管如此,张煌言“其气自壮”的信念仍跃然于纸上,他在诗作《洒血》中说:“文山不柴市,故里一黄冠;此意谁非屈?何人肯血宽? ”他在《放歌》中云:“予之浩气兮,予之精魂兮,变为日星。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垂节义于千龄兮,夫何分孰为国祚兮,孰为家声?歌以言志兮,肯浮慕乎箕子之贞;若以拟乎正气兮,或无愧于先生。 ”前一首是说,如果文天祥不是走抗元斗争之路,在柴市就义,而是出家当道士,也无可厚议。然而,像文天祥这样的一代英杰,岂肯遁世,以“故里一黄冠”而自慰呢?这是不可能的。后一首是在杭州狱中写在墙上的诗,表示自己和文天祥的浩然正气相比,并不感到愧心。他以为,自己为国献身,忠孝节义,正气浩然,终将与日月同辉,为后世传为美谈。全祖望认为,张煌言的浩然正气,绝对不会因为失败而泯灭。 “志士之精魂,终古不朽。 ”“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 ”“身死心不死”。正如吴钟峦所言:“此身不死,此志不移,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复也。尺地莫非其有,吾方寸之地,终非其有也。 ”全祖望歌颂的正是张煌言体现的这种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
全祖望在《张公神道碑铭》中,还记述了张煌言的另外几件事。康熙元年(1662年),清朝廷派人来招抚张煌言,张煌言断然拒绝。他在复清朝安抚使书中曰:“不佞所以百折不回者,上则欲匡扶宗社,下则欲保捍桑梓,乃因国事之靡宁,而致民生之愈蹙。 ”在复浙督赵廷臣书中,他再次表白:“执事新朝佐命,仆明室孤臣,区区之诚,言尽于此。 ”作为“明室孤臣”,他痛恨“新朝佐命”统治之残酷;为了“匡扶宗社”和“保捍桑梓”,他义无反顾,坚持抗清斗争,不惜一切,至死靡他。张煌言被捕后,浙江提督张杰“以客延之,举酒属曰:‘迟公久矣! ’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 ’数日,送公于杭。出宁城门,再拜曰:‘某不肖,有孤负故乡父老二十年来之望。 ’……九月初七日,公赴市,遥望凤凰山一带曰:‘好山色! ’赋《绝命词》,挺立受刑,子木等三人殉焉! ”全祖望的如实记载,看似平淡无奇,可作为大明忠臣和抗清英雄的张煌言,如此坚贞不屈、视死如归、悲壮殉国的情景却让人历历在目,不能不敬佩他激情汹涌,大笔如椽,激起读者的强烈悲愤和敬仰。
再说张肯堂。张肯堂,字载宁,号鲵渊,松江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初擢御史。先是任福建巡抚拥戴唐王,唐王不用则由闽入浙至翁州(今定海)。稍后,张名振等奉鲁王驻跸舟山,张肯堂任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顺治八年(1651年)九月二日,清兵攻入定海城,张肯堂宁死不屈,合门二十七人,殉难于国。
全祖望在《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中记述曰:“顺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州,太傅阁部留守华亭张公,阖门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谓雪交亭下,见遗骸二十有七,有悬梁间者,亦有绝环而坠者。其中珥貂束带佩玉者,则公也。庑下亦有冠服俨然者,则公之门下仪部吴江苏君兆人也。有以兵死者,则诸部将也;亦有浮尸水面者。大兵为之惊愕却步,叹息迁延而退,命扃其门。 ”上述碑文,全祖望几乎用的都是白描手法,简洁干练,字字沾血,句句含泪,令人读之,心灵震撼。
全祖望认为,只有这样如实的描写,才能表达“故国忠义”的死生以之的精神。他说:“惟忠与孝,历百世而不可泯。忠孝者,天地之元气旁魄而不朽者也……。 ”
当年,为了撰写张肯堂的碑铭,全祖望不惜漂洋过海,乘一叶扁舟,从宁波到普陀山去实地查访。他在碑铭中说:“雍正四年(1728年),予游补陀(普陀山),诸僧导予游故迹,予概勿往,而先登荣山,求公埋骨之地,尚有一石,题曰:‘张相国墓’。隐秀庵僧百成,予宗人也。谓予曰:‘子既拜公墓,曷为文以纪之?其丽牲之石(犹言系牲之碑),吾当谋之以为山中之重。 ’呜呼,荒山野冢,非有石麟、辟邪(系石兽)、翁仲(系石人)之仪也,非有墓田丙舍之寄也。然则百成之惓惓于此,其示重可感也!予乃博考唐、鲁二王野乘,参之《明史》,折衷于茂滋所述,论定其异同,以为公碑。 ”
为了突出“名谏臣”和“贤节度”之张肯堂的“经世之才”,全祖望在张公的碑铭中,还大量摘引了张肯堂的谏疏和诗词。如张肯堂的《寓生居记》,反映了张肯堂的报国抱负以及他在南明政权中的“不得志”情况。在记叙张肯堂合家殉难时,全祖望还录下了张肯堂的《永诀词》:“虚名廿载误尘寰,晚节空愁学圃间;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君恩未报徒长恨,臣道无亏在克艰;留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 ”这首《永诀词》的运用,无疑对于刻划张肯堂的民族气节和内心世界,收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当然,在全祖望的“故国忠义”中,与定海有关的还有钱肃乐。钱肃乐,字虞孙,一字希声,宁波鄞县人,崇祯十年进士,学者称止亭先生。当清兵到达甬上之时,他在家乡鄞县团结士绅和布衣,首举义旗。 “太保起兵,弟从军者四人,从子一人,又族弟二人曰肃文、肃度。 ”“忠介钱公以戊子(1648年)卒于闽之浪琦,其第五弟检讨(肃范)殉于福安;又七年,其第九弟推官(肃典)殉于鄞;明年,其第七弟兵部(肃遴)亡命,发狂而死于昆山。君子曰:钱氏有四忠焉。 ”其实,钱氏殉国难者尚不止“四忠”。
据《定海厅志》载,钱肃乐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闰六月,拥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他第一次到翁州(今定海),“王斌卿以舟迎肃乐入翁州,王加肃乐吏部尚书兼理户部,肃乐拜不受,是为丙戍五月。 ”全祖望指出:“自公入海,其家被籍,而夫人之父光远破家为公输饷,参幕府事。公既入海,光远自缢而死。 ”
全祖望又云:“呜呼!公之在江上也,厄于方(国安)王(之仁);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溃,方、王同归于尽。公之在海上也,厄于郑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闽土尽失。 ”为此,全祖望感叹曰:“父子、兄弟、翁婿相继死国,良可恸也! ”
在钱肃乐起兵时,族弟肃绣(字文卿,世称钱八将军),也仗策请自效。 “江上出战,文卿为先茅,浮白大呼,挺予直前。尝中利刃,肠出不及纳。一手纳,一手揽之,一手榷斗不止,卒连斫二人仆地,始得还营。一军皆惊,而文卿意气自若。 ”这位战场上的英雄,“兵解以后,穷老桑麻之间。……日饮无何,郁郁而死。 ”
此外,全祖望还为“翁州之难”的李向中写了事状。他在附文中,还为此作了如下的补充:“翁洲之难,死者甚多,而左班则以阁部张公(肯堂)、尚书吴公(钟峦)、朱公(永祐)、李公(向中),吾乡兵科董公(志宁);右班则安洋将军刘公(世勋)最烈,时称‘六大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