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中,每次到白泉金山村姨婆家走亲戚,总会路过一道破旧墙门,从墙门外张望,好奇的瞳孔里闪现的是一条深不可测的石板路和树影婆娑的院落。20年以后,当我双足轻声踏入这深宅大院的重重门槛时,眼前堆满的柴草与斑驳的门窗,依旧默默地向世人诉说着她穿越岁月沧桑的落寞与孤寂!
冷月下的台墙门
一弯冷月,映照着长满青苔的台墙门,荒草丛中,秋虫引路,近距离感受后岙台墙门,宁静、寂寥、幽深中透着无尽的苍凉。
高高的台墙门,象征着陈家大宅荣耀门楣的过去。台墙门,邸第之意,其格调典雅古朴,造型独特,自然大方,在江南宅第建筑艺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规模较大的住宅,才称得上为“台墙门”,传统台墙门冠名方式很多,有以官职命名,如状元台墙门、进士台墙门;有以建筑特点分,如八卦台墙门;也有以姓氏命名,如王家台墙门、陈家台墙门等。想来,后岙村民口中所说的“陈家台墙门”,应是源于它的姓氏。
陈家大宅坐北朝南,高大气派的台墙门,把整座大宅衬托得蔚为壮观。在历经了几百年的风雨洗礼之后,虽已残破不堪,却依然弥漫着一番古朴韵味。乌瓦粉墙,跳檐翘角,精美绝伦的墙雕,如今还能隐约辨认出墙上前后左右对称的花鸟吉祥图案,前门额“福禄祷禧”,后门额完全褪色剥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询问后岙村里的老人,都不知道这台墙门究竟有多少年历史了,估算着也有二百年。后岙本是定海僻壤,深山冷岙,三面环山,人迹罕至。据白泉《蒋氏家谱》记载,明朝中后期,才有村民从宁波迁移于此,以蒋、陈、林为主要姓氏,至清末仅有一百多户。试想,这小小的村落能出个如此大户人家,竖起这高高的台墙门,不能不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只是如今这隐身在山岙皱褶里的台墙门,已被岁月侵蚀得仅剩下最后的残体。
跨过台墙门,拾阶而上,迎面两张简约朴素的石凳,欢迎着我的欣然寻访。青石板铺成的大道地,道地中间有条高出地面约2厘米、宽2米的石道,连接台阶和正屋堂前,据说此为“迎客道”,贵宾光临时,主人家要大门洞开,道上铺红地毯,以示隆重接待。里面为进堂式住宅,有四进,为门廊、厅堂、正屋、后堂,最后一进已毁。建筑主轴线两侧为厢房,左右两边为杂房和马房,如今早已是残垣断壁。江南一带古民居的建筑,多为单檐硬山顶,房屋为木质结构,落地廊柱,沿廊通底,厅堂各房相连相通,廊檐、门窗皆精雕细刻,镂空窗棂,花饰图案别具一格,特别是木窗门枢,雕饰精美。后窗有一处雕花栏杆,是用石灰、桐油、棉花、彩色颜料混合筑起来,曾经的缤纷斑斓,一点点褪尽色彩,直至彻底灰白。大宅的门廊很宽敞,据说,每逢陈家老人寿辰,便会请来戏班子做戏文祝大寿,村民挤满了整个门廊,热闹非凡。
中国人向来保持着聚族而居的传统,残存的台墙门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积淀着传奇色彩,隐藏着逸闻轶事。
陈大宝的传说
白泉金山村,俗称后岙,古时是个“藏在深山人未识”的小村落,青山环抱,流水潺湲,民风淳朴,仿佛一处远离喧嚣尘世的世外桃源。正如一外国人在《中国乡村生活》中说,在那遥远的、无法确定的年代、朦朦胧胧的过去,有几户人家从其他地方来到这里安营扎寨,于是乎,他们就成了本地的居民,这就是中国乡村。后岙村沧桑无语,却也记忆了时代的风雨变迁。
后岙有一条大溪坑,从大山深处潺潺而来,穿村而过,蜿蜒曲折。清澈明净的溪水,流经一户叫陈大宝的屋门前,大溪坑与陈大宝家仅隔2米不到距离,正是这源源不断的大溪水,让他时来运转。有风水先生路过陈大宝家门前,占卜云:“此处可久居,门前见水,是为明堂水,风起水动财运将至。”陈大宝何许人也?据说就是后来陈家大宅建造者。据《白泉镇志》载,清康熙年间,陈氏“齐”字辈从鄞县姜山陈家庙迁徙至后岙山脚下,世代耕田种地,家境贫寒。陈大宝是家中长子,为了维持家庭日常生活,他不得不到十几里以外的富绅家里当长工。有一年的八月十六中秋夜,陈大宝做完夜工,想趁着皎洁的月光,回家一趟与家人共度中秋佳节。当他赶着夜路到村里时,已是夜深人静。正要敲自家大门时,忽见大溪坑里闪烁亮光,时隐时现,他好奇地走入大溪里。原来,清澈的溪水下面,有一只如盥盆大小的石捣臼,这只石捣臼通透光滑,如白玉,精致无比,月光倒映在石臼上,一阵夜风掠过,和着灵动的溪水,熠熠发光。陈大宝像拾得宝贝般,把它揣在怀里。他的妻子见了大宝神秘兮兮的捧着一只村里随处可见的石捣臼回家,满腹牢骚,本以为丈夫在中秋之夜,定是拿了值钱的东西给她,原来是一只破石捣臼。陈大宝却不以为然,千叮万嘱,让妻子收好此宝物。而自己在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匆匆出门了。大宝的妻子根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自家鸡棚里正好少一只喂食的盆子,就把石捣臼扔在鸡棚了,草草地盛满糠之后,就没有再管它了。隔了几天,大宝妻去喂食时,发现石捣臼内糠还是满满的,比先前还要多,糠都溢到地上了。这下,她愣住了,再看看自家的公鸡、母鸡,只只肉墩墩,生龙活虎。莫非这石捣臼真是宝物?她赶紧托人带信把丈夫叫回家。晚上,夫妻俩把所有积赞的铜钱都放入石捣臼,果然,越积越多,直至积成一座小山。
陈大宝有了钱,自然首先要建造家园。他把先前那个风水先生请来,专门为他量地基,测风水。风水先生告诉他,此处乃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陈家大宅需坐北朝南,尤其需造一座高大宏伟的台墙门,以镇宅地。台墙门前,溪水从北向东流,似玉带环腰,又有“左青龙、右白虎”之势,这条溪就是青龙,“山环水抱必有气,靠山临水,白虎护家,收凶化煞,财水到位,取之不竭。”
当然,传说归传说,后岙陈氏家族的发迹史,却无从考证,仍然是个谜。偏僻的后岙庄户人家竟能富甲一方,着实让乡邻不可思议,羡慕不已,在他们印象中,种田人发不了大财,除非拾到聚宝盆或得了不义之财,因而留下了这个栩栩如生的传说。但从后岙村老人口中得知,陈大宝家确有良田九百多亩,遍布在干览、马岙、皋泄、北蝉等地。每到秋收季节,各地租户纷纷挑着一担担稻谷,踏破了陈大宝的门槛,稻谷叠成山。据说,遇到好年辰,一亩田要抽取300斤租谷。由此可见,陈大宝是当时名副其实的大地主,日久累积的财富,足以资荫好几代。
梅昌先生
光绪末年,陈氏祖辈留下的田地,还算充盈,于是,陈氏五房开始分家析产,各房以此为资本,或外出经商,或耕读,或捐官;有在白泉街开染坊、玻璃行、布行等手工作坊,也有在上海做运输生意。到了民国时期,各房经营生意惨淡,家业日渐衰败,境况没有从前富绰。
陈家上代虽没有出过真正大官,除经商外,却恪守“耕读家风”。陈景听便是其中之一,他是陈大宝的玄孙,字梅昌,晚清秀才,村民称其“梅昌先生”。他自幼饱读诗书,又深谙风水、八卦等玄学。当时,捐官之风盛行,本来梅昌先生也可捐个官,可他毕竟受过儒学熏陶,想凭借自己的才识、学问考取功名,一展抱负以光彩门楣。那年,踌躇满志的梅昌先生进京赶考,青灯黄卷,十年寒窗,可终究事与愿违,难展大志。
“秀才不出门,知晓天下事”,梅昌先生关心政事,闲暇之余常和村民谈及国家大事,热心为村民代写文书、状纸、对联、碑文等,又义务在村里的私塾教书,得到村民的尊敬,但也有少数村民戏称其为“书大无”,他一生便以读书、育人为乐,但却不迂腐,不保守,敢于接受新思想。在他的积极倡议下,募捐各方善款,筹划创办新式小学堂,聘请老师讲课,倡导新学,但后来由于一些顽固势力的阻挠,没有创办成功。在当时如此封闭的冷岙里,像梅昌先生这样有先知先觉,实是难能可贵,而且他痛恨科举制度,大胆宣传“废科举,办新学”思想。在他的影响下,一些有识之士纷纷响应“兴新学”。梅昌先生一生鄙视趋炎附势之徒,因憎恶当地有势力的乡绅嫖娼,无德,品行不端,就写诗予以嘲讽,终因得罪了权贵,使自己的生活日陷窘迫。
梅昌先生在村里还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就是把祖父的坟墓迁至陈家台墙门的对面小山上。梅昌先生精通风水,祖父坟墓原来的所在山地叫乌龟山,乃是一块风水宝地,对面是一片湖,如巨龟伸头饮水,而梅昌祖父的墓地就建在其“头顶”。正所谓“前仰锦绣碧波湖,后依岗陵万叠山”,从风水上来看,墓地正好处于一个太极八卦图的正中,风水绝佳。梅昌先生算准,此山地将来必定开发利用,到时与其让外人乱掘坟墓,不如自己先迁祖坟。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梅昌先生居然大胆地把祖坟迁到了另一处。据村里老人讲起,20世纪60年代,乱挖坟墓,乌龟山上的坟地被掘得一片狼籍。后来,此山地被开发,终被部队征用。
梅昌先生,一位奇人,一位先贤,又是一位预言家,只是生逢乱世,落第秀才后半生虽穷困潦倒,但他内心散发的睿智、儒雅、脱俗气质,却也是一种地域文化的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