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岑港是历史名港,古有“六国港口”之称。对于“六国港”形成时间,志书语焉未详,今人亦一时难解。近年虽有考说,然各说各理,终难一归。其间,笔者曾试作二论,未尽底里。今再思之,以求其正。
一,岑港“六国港口”的地方志记载与今人的考说。
关于岑港“六国港”记载,初见于元《大德昌国州志·叙水》,志曰:“岑江港,去州西北三十里。旧谓之六国港口,南北舟舶辐辏於此,亦海州一镇云。 ”之后,历代志书各有所记。明《舟山志·山川·港》曰:岑港“相传六国港口,南北(舟)航鳞集於此。 ”清康熙《定海县志》之《岑港图说》《港》记曰:岑港“旧所谓六国港是也。 ”“相传古六国港口,南北舟航鳞集,为定海要汛。 ”清朱绪曾《昌国典咏·岑港岙》引大德志原文,并赋诗曰“岑港碇齿凿巉巉,六国舟航尾并衔。 ”光绪《定海厅志·疆域山川》引康熙志原文。
1994年出版的《定海县志》提及岑港“六国港口”有三处:《乡镇篇》、《港口篇》引旧志之说,谓岑港“古有‘六国港’之称”。《商业篇》则引旧志,并考说:“元代时,州治成为浙东沿海商贸中心;西乡岑港,舟航鳞集,亦成商贸重要集散地,有‘六国港’之称。后遭海禁、徙民,商业衰落。 ”《商业篇》是“六国港口”元代说的始作俑者。
近几年来,随着舟山历史文化研究的深入,“六国港”的形成时间逐渐为人们关注。始有浑言元代说,继有元始祖时代说,又有唐宋浑言说与宋代说、唐代说。概言之,研究的焦点是:岑港“六国港”形成时间,究竟在元,还是在元之前。
二,对“六国港”概念与相关史料的分析。
确定“六国港”形成时间,既要分析立港成港的历史背景,还要看作为论据的史料是否确凿,能否说明问题。
一个港口的形成,离不开当时的时代背景与社会大环境,这是首要条件。选址立港,必须考虑该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与区位优势,这是必要条件。港口的兴衰,与朝代的更替密切相关,这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笔者认为,“六国港”,作为一个历史概念,必须弄清它的内涵。“六国港”是商港、贸易港或商舶港,而不是军港。我们所要论证的“六国”,具有历史的唯一性、特定性、固定性的特点,与岑港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笔者还以为,凡史料中与“六国”、“六王”相关的文字,应予以重视;凡史料中的相关的字词、语句、章节,应当注意它的特定含义,不能疏忽。
自唐代以来,从史籍反映出来的各个朝代的经济、文化和海上交通状况,以及出土文物看,唐宋元三代都具备通航东北亚、东南亚乃至欧美、非洲大陆的条件。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各个港口,在历史上都不同程度地发挥了对外交流的重要作用。舟山,作为宁波的前沿港口,它是进入内地、辐射世界各国的必经通道。从李唐王朝至元始祖时代,凡五百七十余年。这五百余年,通过舟山进入中国内地的异邦商船不计其数。根据史籍的记载,选择一个朝代,概述一下历史背景,列举六个国家之名,也非难事。但是,如果实事求是地分析一下所列“六国”,为何不取陆路而选择海道,不选择北方或南方港口而取舟山,则需要依靠史料,进行详尽的论证。
《定海县志·商业篇》在提及“六国港”时,讲了三层意思:一是时间定位元代;二是“六国港”定性商港;三是海禁、徙民是“六国港”废止之因。余以为时间定位无据,定性商港合理,废止原因有误。海禁徙民在明,不在元。以大德志成志之年,并以大德志所谓“旧称六国港”之语,“六国港”的形成时间则在大德之前。至于大德之前,前到何时,其历史时空概念则颇令人深思。浑言元代交通发达,作为“六国港”之证,尚不能令人信服,毕竟大德以后的史事不能说明大德之前的历史现象。若时间定位于元世祖至元年间,则与大德志所言“旧称”相悖。二十五史与地方志,包括私家著述和家乘类,述史言事写人,有书以“旧”字者,多指前代前朝,如“旧时”、“旧官”、“旧主”,等等。古人述志撰文、上表论事,若有犯讳之言,必然是轻者受杖没官、重者死罪。而今人论证史事,若是不思古代“避讳”文化,也必陷误区。笔者所以先后提出“六国港”之宋代说、唐宋时、唐代说,以否定元代说、元世祖时代说,其立足点与出发点也在于此。
笔者所以提出宋代、唐宋、唐代三个不同的时间概念,主要依据以下史料:
其一,光绪《定海厅志·营建》中的《都御史黄斐本府同知督建县城碑记》。文曰:“今天下灌输仰东南,以两浙为重地。浙以东要害称越州、明州诸郡,而明州地形扼江海。逾海而东二百里许为舟山,屹立海中,多腴田沃土。自汉唐来,俱设立金汤,名翁州城,来王六国,近接蛟门,号第一关。是宁郡之有舟山,更为两浙重地。 ”
其二,光绪《定海厅志·遗文》所载元·吴莱《还舍后答海上事》云:“去家才五旬,恍若度一岁。岂不道路艰,周流东南□(左氵右裔)。故人喜我返,来问海何如。所经何城邑,相去几里余。我言始戒涂,尚在越西鄙。随波到句章,满目但积水。人云故翁州,遥隔水中央。一夜三百里,猛风吹倒樯。初从蛟门入,极是险与恶。……似闻六国港,东压扶桑津(压:接近。扶桑,指日本)。或称列仙居,去此亦不远……”。
其三,宋·王应麟《七观》:“在昔句践,疆宇至鄞,仰瞻沼吴(沼吴,犹言灭吴。语本《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其为沼乎? ”杜预注:“谓吴宫室废坏,当为污地。”),蒲赢之滨(《国语·吴语》注:“蒲,深蒲也。赢,蚌、蛤之属。”深蒲,即草蒲,是一种水草,生于水边,根入药,亦名白菖。古代,菖蒲与蚌、蛤用作食物),曰甬句东,浃口外洲。战争蚁穴,兴亡貉邱。秦政聘欲,狼子未满,游鄮逾月,从流忘反。海水群飞,洪荼于民,一瞬为墟,鲍车鱼罾。建汉六叶(汉武帝建元三年),濯征东粤,句章出师,命臣韩说。典午未造(典午,指晋代司马氏。未造,犹末世),妖寇鸱张,裕(指刘裕)以豪英,往戍句章。唐季(唐末)不纲,盗覆此城。巨容简箭,获丑策勋。想霸诸夏(诸夏,泛指中国之中原地区,实指华夏诸国),吞六王之雄图。螭舟兕楫,射蛟之弧;殿殿阗阗,惮阳侯、駴天吴;矫矫三将,如熊如貙;电矛雨矢,椾刈攘除;威殚势迁,鲋人鲵居;昆明几劫,桑田半芜。吾将放其遗躅,既堙没而无馀矣。建炎凯献于高桥,六飞安行于海澨。 ”
笔者以为,上述史料出自清宁波府同知黄斐和元延祐进士、婺州人、著名学者吴莱(1297—1340)及宋淳祐进士、官至礼部尚书、鄞县人、著名学者王应麟(1223—1296)之手,他们或是在宁为官,或是宁郡邻人,或是鄞人,谙详浙江史事,其文尽言浙江、宁波、舟山史迹,所述“来王六国,近接蛟门”、“似闻六国港,东压扶桑津”、“想霸诸夏,吞六王之雄图”,与岑港“六国港”密切相关。黄斐缘何言“汉唐”,吴莱缘何谓“似闻”,王应麟又缘何将“吞六王之雄图”之史事置于唐、宋之间?其文其诗,其言其语,难道不是隐隐透视出一个久远但却又是明晰的历史时空概念吗?
吴莱生于大德元年,享年四十三岁,其生前浮海至舟山采风,当与元始祖在位之时仅相隔二十余年。其诗中云“随波到句章(今宁波慈溪境)”,“人云古翁州”,“似闻六国港,东压扶桑津”。这“句章”、“古翁州”都是元代昌国州之前的历史地名,不难看出诗人是在向乡人述翁州史迹;也不难看出“似闻六国港”中的“六国港”是元代之前的古港名。
王应麟的《七观》,更是令人耳目一新。他从春秋战国的吴越争霸,引出“甬句东”、“浃口外洲”这一舟山古地名和地理方位;从秦始皇游鄮县(时舟山属鄮县)逾月,述及汉武帝建元三年,遣横海将军韩说师出句章,泛海自东往讨东粤之史事;又从东晋隆安三年孙恩起义,刘牢之屯兵上虞,遣刘裕驻守句章,以加强沿海防御的史事。随后,记叙唐末唐僖宗乾符二年,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聚众万人反唐起事,相继攻陷镇海、明州与台州,活跃于浙东;镇遏使刘巨容以简箭射杀王郢,王郢起义失败,而刘巨容拜明州刺史之史迹。接下来就说“想霸诸夏,吞六王之雄图”(诸夏,泛指中国之中原地区,实指华夏诸国。所谓“六王”,乃是唐宋之际的相关古代六国)。在作者描述一番海战之后,最后述及南宋建炎帝避金泛海昌国之史事。由此可见,作者述史从远到近,“六王”居于唐宋之间,以南宋为结尾,其时间逻辑概念十分清晰。于此,又有何种史料能否定王应麟所说的“六王”与吴莱所说的“似闻六国港”、黄斐所说的“来王六国”之间的密切联系呢?
基于上述史料与史料分析,笔者提出了岑港“六国港”之宋代说、唐代说(文见《定海山》、《舟山文博》)和唐宋间之说(见笔者点校的《昌国典咏》“岑港篇”)。这三说的共同点是否定“元代说”。笔者曾在文章中先后分析唐、宋所涉外国与地区,以期进一步明确“六国”名谓。考唐宋二代,根据史料记载,与中国进行文化贸易交流的外国甚多,但要确指,必须见“六王”、“六国”之语义。《宋史》未见,《唐史》有见封国六王者,故继“宋代说”之后,又提出“唐代说”、“唐宋间之说”。
其间,笔者曾反复查考《元史》与相关史料,元始祖时代,虽然在军事的胁迫下,有诸多国家与中国交往,但确指“六国”在舟山形成“六国港”,更是缺乏佐证。鉴于此,“元代说”可进一步排除。至于支撑“元代说”之论据,譬如“十万大军征日”、“习战军士一万”、“户口倍万”、奇增“八万”之说,或不成据或不以为据。简单地说,自古至今,军籍管理不归属地方政府,尤其是元代。《元史·兵志》说:“以兵籍系军机重务,汉人不阅其数。虽枢密近臣职专军旅者,惟长官一二人知之。故有国百年,而内外兵数之多寡,大莫有知之者。 ”这是其一。其二,“习水战”之“以军万人隶江浙行省”系江淮漕运官兵,江浙行省相当今之三省与地区,产粮区除杭嘉湖外,还包括江西、苏南、福建,与岑港难以挂钩。其三,“户口倍万”是天文数字,人数奇增“八万”是统计方法有误,不同地区、不同朝代人口之差缺乏可比性。根据宋·曾巩《元丰类稿·救灾议》、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续资治通鉴长编》关于编造户籍的诏令和今人王育民《中国历史地理概论》、吕思勉《中国制度史》所提供的史料与论述,按照大德志“生聚日繁,盖亦倍蓰”之语,南宋末昌国民口人数与元世祖时代相比,已达到或超或持平的水平。
三,岑港“六国港”形成时间另有新说。
新编《浙江通志》共十二卷。余观其中《隋唐五代卷》、《宋代卷》、《元代卷》,惟《隋唐五代卷·吴越国的社会经济》有引《大德昌国州志》关于岑港“六国港”的记载。其文的小标题是“吴越国与中原王朝的朝贡贸易”,其内容梗概:唐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海内各国各地区的商路主要分为陆路、海路两条贡道。陆路贡道处衢州出境;海路贡道自明州出海,沿途经登州、莱州等傍海州县,再辗转至京师。并说,既然能作为贡道,应该早先已经开辟。接着转锋援引《资治通鉴》和胡三省注文,说吴越国以海路为主要贡道,亦即闽王审知在开平三年(909)所通行的海路贡道“涔港”、“冽港”至登州、莱州部分。并说吴越国以海路为主要贡道,一直延续到后周显德五年(958),历时四十年。是篇还说,在闽王审知以此道为贡道之前,实际上这条海道也早已存在。
按照《浙江通志》说法,岑港“六国港”当形成于唐五代十国时期;所谓的“六国”是指华夏“六国”,非指外国之“六国”。这一论说,应当说与王应麟《七观》所说的“唐季不纲”,“想霸诸夏,吞六王之雄图”相契相印,也与大德志所说的“旧称”,吴莱所言“古翁州”、“似闻”,黄斐所言“汉唐”等相印合。根据《五代史》与《浙江通志》所提供的《吴越国朝贡中原王朝表》、《中原王朝赏赐吴越国表》所载,所谓“六国”是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宋。也就是说,岑港是唐五代时期吴越国入贡中原六国的商港。